序
大部分人挤在所谓时代列车上,气喘吁吁,心急如焚,尽管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但义无反顾,只嫌不够快。
少部分,不,极少部分人,在那磨得有如利剑一般的铁轨旁边走着相反的乡间小路,按照他自己的节奏。也许正因那一辆辆挤满乘客的列车速度过快,使这悠然的步态也显得颇有些锐感,它穿透所有的烟雾尘土,径直探入那些深藏奇妙的地方去。一切烦人的嘈杂于这些人似乎并不存在,前方自有青翠天地豁然敞开。
放下繁重的工作,于灯下捧读马慧元的音乐文字,心会立即静下来,变得干净、温润、安详、单纯。听她与音乐大师们对谈,轻松愉悦中时时跳出精妙言论,悄然浅笑间却又带出历史积淀,真是一大享受。看她轻轻翻开已有些发黄发脆的谱页,请出那些双手仍然温暖笑容依旧亲切的大师们,一同谈音奏乐,恍然间抬眼望出去,那不是从未污染过的田野和山丘抑或古老的巴西里卡吗?
音乐究竟是什么?如何言说?在音乐学院教书那么多年的我却越发困惑,越来越觉得教人听音乐、爱音乐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之一。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音乐是一种心境》(《艺术世界》1994),虽非学术探讨,但文章立意在今天看来仍有道理。历代作曲家是在怎样的心境中写下点点音符?与之相隔巨大时空的我们,又在怎样的心境中与他们相会?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在听觉和心灵之间,如何达到神秘的共振?我最后写道:
“什么时候,你同这些作曲家、演奏家和演唱家成了朋友,什么时候,你听见了他们在音乐中向你诉说的一切,什么时候,你获得了涌遍全身心的、无以替代的激情,我想,你就绝对是一位听音乐的内行了,因为你找到了他们的心境,也找到了你自己。”
假如有人进一步追问:这个“神秘的共振”,这个美妙的“什么时候”,在哪里?如何获得?我深知,仅仅是鼓励解决不了问题,“可遇不可求”、“音乐是不可言说的”、“听音乐是极其个人的事”都是不负责任的托辞,但我手里的的确确没有万能钥匙可以送人!所以马慧元请我写这篇序言时,我第一反应是写不出来,回绝了。这位小人家很固执,谆谆教导我说“音乐欣赏课还是重要的,因为它给有愿望、听觉有基本敏锐度的人梳理了方向——对我启发就很大。”她举出我非常敬佩的Joseph Kerman为榜样,告诉我她眼中好的和不好的音乐欣赏课是怎样的,又把耶鲁大学教授Craig Wright的网上公开课链接给我看。这是很长的一个系列课程,仅仅看了个开头就知道非常精彩,但我匆匆瞥了几眼就放下了,实在是怕把我自己的脑子搞乱了,那就更写不出来了。
既然逃不掉这项作业,不如在讨论中整理一下思路。
面对一部音乐作品时,听者常会在两条轨道之间磕磕绊绊,一边是专业性技术分析,另一边是作品中的文化内涵,前者看上去很枯燥,那些调性、和声、织体、曲式分析就像是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将作品细细解剖,最终将一切简约在一张化验报告似的图表中;后者很迷人,音乐大师一生的爱恨情仇,他所处时代的思潮或事件,民族的悲壮命运……但倘若沉浸其中,却常常是思想信马由缰,音乐虽仍旧鸣响,但听者的涟涟泪水已与音乐毫不相干了。
我说,我很怕那种对音乐没感觉只是一脑门子技术的人;马慧元说,她怕的是那种心灵至上而蔑视技术的人——我们反对的都是自己环境里最常见的现象。我面对的是被艰苦的技术训练磨掉了柔软触角、失去了原初热情的音乐学院学生,她面对的是缺乏音乐操作实践、热情高涨却总是隔靴搔痒的爱乐人。放下那句“可遇不可求”的托辞,在两条轨道中间架起桥梁的,应该是什么呢?
语境。这个词是讨论中她提出来的。我说的是“一次作品赏析应该是一次音乐学分析”,再加上我之前所说的“心境”,于是,赏析的过程可以是这样:将音乐形态或“符号”——诸如舒缓或急促的节奏,厚重或轻薄的织体层次,高高飞扬或谨慎蜿蜒的旋律进行,跌宕起伏或平缓松散的结构,截然不同却并行不悖的乐思,都放到它们的语境中去理解,让那形态各异的音符还原为历史空谷里的回声,还原为作曲家的心灵搏动。譬如藤蔓般环绕着女高音咏叹调的独奏小提琴是怎样跳出了巴洛克时期占主流的宏大叙事风格,在一首辉煌的大合唱之后,将简短的“我们赞美你,称颂你,朝拜你,显扬你”转换为个人内心的呼唤,温柔欣喜甚至私密亲切的赞美;固执重复十三次的哀哭般半音下行固定音型及复杂的和声,又是怎样把简单的陈述“在彼拉多统治时,为我们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而被埋葬”营造为令人心碎的情境,将听者带到当年的髑髅地;曲终时又是如何在“埋葬”这个字眼上用升高的三级音将之前的厚重阴霾一扫而光,昭示即将到来的复活之日(以上例子均选自巴赫b小调弥撒曲)。
作为音乐学院的老师,我肯定会用专业技术词汇来谈论音乐,而聪明的马慧元则完全不依赖它们,巧妙地也极其体贴地,将她细腻灵动的个人感受与深度阅读、广泛赏乐乃至日复一日的键盘操演体会,自然流畅地融合在轻松的笔调里:
“……他还讲了库泊兰等等句子的弹法,因为乐器局限以及习惯,什么音要保持,跟乐谱记载是不同的。……我这才感到,再怎么读谱,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我们永远也 不知道!
……我又追问,“请问你对兰多芙斯卡怎样看?”他大摇其头,说兰的琴压根不能算羽管键琴,我说是啊,真想象不出她怎么用那么大的力气弹琴。他说,兰在当时喜欢上了那种音乐,就自己想法设计来实现音乐,但那跟羽管键琴的观念完全不同。“
寥寥数笔,就将乐谱的局限性、不同时代的音乐风格、羽管键琴和现代钢琴的风格区别、本真和创新两种不同的阐释观念等等,轻轻松松地传达给了读者,还一不留神似的,把一位自然率性的演奏家带到眼前,以后再听兰多芙斯卡,你也许会觉察到她以独有的灵性赋予传统音乐的一份清新。又如:
“我们的文明认可的价值观,大概要包括这个:有结构,充分展示匠心,才能被视为杰作。而这个中世纪传说似乎就是这样的,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满不在乎地一个个发生完毕。
也许,这就是中世纪被当成“黑暗”时期的原因?或者,这是未被体系化的口述文学的特点?不知道。我只隐约感到,这个时期的作品,除了故事情节之外,显得跟古代、现代都没有形式上的明显联系,它从一个有机体上断裂开,无法进入古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以后的价值体系。它只能自成一体,在后人眼中显得粗糙而有力。
不过,还是感谢音乐吧。它软化了我追索历史的欲望不说,历史此时呈现出另一种维度,和音乐、艺术若即若离。耳朵有权拒绝历史。”
短短一小段却有很多值得进一步思索的信息:除了classic的样式,音乐的结构力还可以是怎样的?口述文学的魅力在哪里?古希腊罗马以及文艺复兴的价值体系是唯一标准吗?历史真的是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沿着某个特定进程发展的吗?还有,那个用简单曲调吟诵中世纪传奇故事的巴格比,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帅,不好玩,不高,头发不长,不神采飞扬,说话自然亲切,不引经据典,不把自己的演出当成一件严重而高尚的事情”的男人,沉浸在遥远年代情境中的巴格比,他心境的圆心是怎样和中世纪说书人心境的圆心重合为一的?今天的听众又是以怎样的神秘路径与巴格比共鸣的?
正如好的音乐作品会带给每个人不同的体验,好的文字也一样。读者尽可以不理会我上面的罗嗦,直接翻开后面的篇页,随同这个秀外慧中的女子,这个从大二就开始在薄薄信纸上用娟秀细密的钢笔字和我聊听乐感受,如今已经能在庞大的管风琴上手不忙脚不乱巍巍然演奏巴赫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BWV565)的马慧元,开始迷人的乐林漫步。
印第安人有句话好像是说“等等灵魂”。说得好!我们都别忘了在自己尚可把握的时间里停下脚步,等一等自己的灵魂,在相遇的那一刻,甦醒。
周小静
2010年4月
节选试读
中世纪音乐节
(一)
曾经写文章介绍巴格比的《贝奥武甫》,那些日子我沉浸其中,把那张DVD看了又看,算是实践一种行为艺术:一周多的假期里,我有空并有心的时候就看它,在任何瞬间想起来立刻颠颠地跑到电视跟前。这期间我度过了圣诞节,吃了很多好东西,嘴角发炎,经历天冷天热,看了几本历史书,听了各种时期的音乐,等等。这部片子,每次都从头到尾认真看是不可能的,我在中间往往会跑到厨房削苹果开罐头,也有无数次走神,但也不止一次,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
就这样,贝奥武甫这个中世纪音乐的“说唱”,成为一个温哥华居民的生活背景,缓慢而顽强地给那段时间中的所有记忆留下底色。而其中聚精会神的瞬间,给我留下不少启示,也让我理解了这些中古音乐的表演者。当你跟一个长远的事情形成私密关系,渐渐就能从中获得一些无法预料和言传的快乐,它里面一些最奥妙的东西终将敞开胸怀。这种经历是美妙的,但需要不小的付出,尤其是耐心和时间,这时你对慢慢碾过的时间“颗粒”就会有所感知。大概基督教内鼓励教徒和上帝形成这样“一对一” 的关系,也在于此。另外,试图理解一些远离生活的东西,就必须舍得点血本,利用所有的机会去了解它。仅仅抓住吉光片羽是没什么用的,因为对这类史实、这个时期的艺术,任何书籍都不能精确灵敏地还原,那么它们和我们的关系就只能是渗透式的,要大面积地接触才能获得有效的“滚动认知”。
在这之后又来了良机,这就是巴格比率Sequentia来本市演出。这是第二十九次来温哥华。并且,巴格比说,这次音乐节是有史以来演出最密集的一次,六天内演出三场。有意思。其实你真的很难把温哥华和中世纪音乐联系在一起。我的西人朋友说,这并不是一个为艺术疯狂的地方,所以社会生活中有点不随大流的奇异东西,比如音乐节诗歌节,都算难得,能否得到人群知赏,全凭运气。但是,毕竟是北美国家,总还有那么点尊重自由、新奇和个性的精神。
世上到底能 发生什么,确实难讲。为什么这个中世纪演唱组总来开音乐会,而且是相当正式,捎带讲课的音乐会?因为本地一位富有的女士,据说 “心血来潮”地捐资这个活动。当然这是开玩笑了,一掷万金并不是闹着玩的事情。这位女士热心历史研究,也希望对教育和文化有所贡献,所以,还真了 不起。我当志愿者卖票、给其他志愿者发免费票的时候,经常见她,非常朴素的白发女士,总是自己来,安静地拿票,微笑地对我说谢谢。据说我们这里所有关于中世纪研究的演出、奖学金都是她捐赠的,并持续多 年。我应该亲自对她说声谢谢,因为我对这类东西全部的兴趣和好奇,都受惠于她。
(二)
第一晚的演出,曲目是《莱茵河的诅咒》, 讲的是中世纪冰岛的传说, 副标题叫做《一个有关贪婪和复仇的冰岛传说—埃达》。读读节目单梗概,好像是个缩减版、古代版的《尼龙伯根指环》。让我这个瓦格纳盲臆想一下, 这些中世纪故事中的罪恶、贪欲,在瓦格纳的大歌剧里跟现代文 明得到最充分的的沟通。我的意思不仅仅指“指环”脱胎于此这个事实,而是那种血腥、苍凉而宽广的气场。难怪这个残酷的故事,让十九世纪的德国浪漫派着迷。
《莱茵河的诅咒》本身是Sequentia乐团根据中世纪传说“埃达”改编的“音乐剧”。瓦格纳的“指环”中的布伦希尔德、希格弗里德等等人物,在其中各有所本。巴格比在场前解说中拿出个小纸片来读,说这个传说的八十分钟演出中,有这么多罪恶:乱伦,杀子,谋害,背叛,总之鲜血淋 漓。先民的残酷,今天听起来有几分笨拙,比如演到“争吵”,话语间竟有那么一点狞笑的幽默。但在叙事、表演和种种省略中,一个好奇的人,就忍不住顺着这冰山一角去想像海面之下的部分,何况有瓦格纳在前--此时我很想找瓦格纳来听听,也顿时理解瓦格纳的歌剧中,有那么多的精神、概念成分。这些奇异的叙事下的气场,实在是上好的“精神”容器,能装下政治也不稀奇。
和残酷相应答的,是中古神话中的动物、神怪和象征,比如矮人、龙、魔剑、会说话的鸟等等,这些逃脱逻辑的东西,倒好像一些小小马赛克亮点,让戏剧远看和近看呈现不同的景观。音量很大的古小提琴声也是致幻剂之一,让笨拙、粗糙和荒诞的华丽组织到一起,有了比较统一的质地。
这当然是后人“重建”的结果了,不然哪来的头尾呼应、场景切换和主题暗示。我想,现代价值观下的叙述,大概不会把这么多血腥和戏剧场面如此不在乎地堆到一起。如今的电影电视,每桩事情前后要有联系,高潮要攒劲儿,前后交代清楚,也就是说,高潮不能浪费,要好好用,不能一堆高潮乱挤到一起。而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哪怕古老如荷马史诗,也是复杂、完整、有头绪的, 它的节奏虽然缓慢,但也注意堆积和释放,有人物有高潮。换句话中,我们的文明认可的价值观,大概要包括这个:有结构,充分展示匠心,才能 被视为杰作。而这个中世纪传说似乎就 是这样的,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满不在乎地一个个发生完毕。
也许,这就是中世纪被当成“黑暗”时期的原因?或者,这是未被体系化的口述文学的特点?不知道。我只隐约感到,这个时期的作品,除了故事情节之外,显得跟古代、现代都没有形式上的明显联系,它从一个有机体上断裂开,无法进入古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以后的价 值体系。它只能自成一体,在后人眼中显得粗糙而有力。
不过,还是感谢音乐吧。它软化了我追索历史的欲望不说,历史此时呈现出另一种维度,和音乐、艺术若即若离。耳朵有权拒绝历史。
(三)
话说巴格比这人,是本市早期音乐爱好者的话题之一,见了几次之后,他在我眼里添了几分神秘。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神秘,倒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帅,不好玩,不高,头发不长,不神采飞扬,说话自然亲切,不引经据典,不把自己的演出当成一件严重而高尚的事情。他提到这些中世纪传说,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么个词组,“看上去的简单”(deceptively simple)。在我眼中,包括这个演奏组在内,都是“看上去的简单”。这些故事的挖掘和在欧美跑来跑去的巡演,往往依仗某些地方“心血来潮”对古乐的支持和捐赠而持续--其中录制中世纪女作曲家希尔德加德的作品,据说就因为即将告成之际,赞助停止而留下了缺憾。这类活动,背后不知有多少复杂、人事,何况牵扯的不 是巴格比一人,乐团虽然不大,但也要有研究、学习资源,要培养年轻人。
第一场演出,大家都感到音乐挺舒服,不讨厌,但其戏剧场景的局限外加表达之直接、叙事之繁冗,肯定让现代观众崩溃。结束之后,我周围几个认识的人都表示,下次不来了。我不敢说比别的听众更懂,但音乐家们倾心三十年做的事情,我们这些外围人士,并没有评判的资格。其实更打动我的正是这件事:一个如此孤立的音乐团体,躬行一种直面知识和考古的音乐生活,他们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亲密对话,让我向无比好奇。而他们并不可能每天都做这种事,大家可能有别的职业,即便演出密集的时候,也要赶飞机、用互联网,总之相当多的日子里,过的是现代人的生活。这样一想,更觉得不可思议。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