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

纵然他犹豫怯懦，喜好侈谈，语言和行动反差巨大，缺乏对扎根其中的俄罗斯土壤的理解，我仍然相信他对理想和真理的渴望与追寻是真挚的，而且好过怀疑主义者毕加梭夫。只是有的人天生如此，这是命运跟他们开的玩笑，心底可以产生愿望的热情但难有行动需要的一腔热血，不能爱，辗转零落一日复一日，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别的个性，真的很怕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啊。英译本前言这句话放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们真的是大同主义者，求进于更善美的可怜的过渡的东西。”以及，北欧的故事和关于槲树的比喻深得我心。

罗亭式具有哲学的激情而无法落实的知识分子，如今我们是见得太多了。整本小说最让我动容的也不是他（这样的动容岂不是又一种廉价的自恋？），而是那个被罗亭的激情言论点燃，尔后被他的怯懦行动浇灭的少女娜达丽亚。屠格涅夫写她独自一人消化悲伤时这样感叹：“以后还有许多悲怆的白昼，无眠的夜晚，和摧心摧肝的激动在伫候着她呢；但是她还年轻——生活在她还刚刚开始，而生活，或迟或早，是会走上自己的道路的。不管一个人受到了怎样沉重的打击，他在当天，至多在第二天——恕我说得粗鄙些——总得吃饭，而这，就是慰藉的第一步了……娜达丽亚难堪地痛苦着，她第一次地痛苦着……但是最初的苦痛，也像初恋一样，是不会重复的——为了这而感谢上帝吧！”罗亭就是这样的存在，他带来最初的狂热和辜负，让我们背负着激进之创痛迅速成长起来。

另一个奥涅金

故事性上不及屠格涅夫的其他小说，但思想情感却明显外露的更多。

小鳥飛入燈火通明的大廈，又飛回暗夜中

“坏的是，他不忠实。他是一个聪明人，当然的，他应该知道他自己的话的无价值，但是说出来的时候好像都含有重大的意义似的。我并不争辩他是一个说话能手，但这不是俄罗斯式的。真的，说完了一句，说漂亮话在一个孩子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在他这般年纪，说话只是为了自己听了好听、炫本领，这是可耻的！” “我生来就是无根的萍草，”罗亭说，带着忧郁的笑，“自己也停留不住。”“这是真的，但是你不能停止，不是因为有虫在啮着你。这不是虫，不是无谓的好动，这是爱真理的烈火在你的心中燃烧着。明显地，纵然你屡次失败，这火在你的心中燃烧着，也许比许多自命为不是自私者竟敢于把你叫作骗子的人们要热烈得多。假如我处在你的地位，很早便会让这条虫安静下来，和一切的事情妥协了；而你简直并不以为苦，德密特里。

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不就是我吗？

“虽则我们的生命是短暂而无形迹，但是伟大的一切都是人类造成。要成为这种高等职务的执行者的一种自觉，衡诸其他个人的享乐，当比较为重。就在死亡中，他也找得到他的生命、他的巢。”这样的好译者被日寇刑杀了，愿天堂有最好的文学，愿天堂没有日本人。

有着过人的学养丰富的谈吐高尚的理想又如何不过是失去实现自己构想和行动的力量的可怜人。

屠格涅夫自然不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不过感觉俄罗斯文学中，对人的深层心理世界的把握发掘是从他开始的，无论《父与子》还是《罗亭》，屠格涅夫对爱情关系中的男女心理的洞悉实在是太细腻、杰出了。这里面的论辩式的对话描写，也很有可能影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后者更具激情。罗亭这个角色非常典型，使我想起了鲁迅笔下那些四处碰壁、失败收场的知识分子（但罗亭虽则也具有忧郁气质，明显更具理想与行动色彩，属于屡败屡战的类型）。人物性格的软弱之处，鲁迅笔下的涓生与罗亭也有些相似。说是没有苏俄文学就没有中国现代文学是的确的，但就影响的广泛深远程度来说，屠格涅夫可能要排第一。 @2020-01-28 13:5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