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和他的《海艳》
郭德芳
一、无名氏其人
二、《无名书初稿》
三、《海艳》
《海艳》是一巨幅油画,是一支长歌,画出了人生的瑰丽,唱出了爱情的凄艳。
这卷书主要写印蒂在燃烧着的爱情中,寻找生命存在的真谛的过程。如果仅把它当一故事来读,它确不失为一部优秀的言情小说,特别是那浓烈的抒情性叙述方式及富有创造意味的艺术感觉,把印蒂与瞿萦间的那种罗曼蒂克式的情爱写得如火如荼,不能不让人回肠荡气,感慨万分。但是,如果只是把它看作一个哀艳动人的爱情悲剧故事,把印蒂看作是一个“始乱终弃”的伪君子,那实在与《无名书初稿》全书的题旨相悖甚远。《海艳》在《初稿》中,是作者按照自己的创作意图,有意安排的诸种人生面相之一,——他要让印蒂必然地通过爱情寻找梦与诗,从中感悟爱情这个人生中最重要的课题对生命存在的最终意义。按照作者的意识,印蒂到底勘破了这场春梦,识破这种盎然诗意的虚妄性质,从而他再次被呼唤,被催促去进行新的精神漫游与追寻,在新的行动中再去印证生命的真谛。
无名氏所以这样写,因为他知道,艺术、哲学、宗教都是源自生命,而生命也并不是虚幻地存在着,它必须藉一定的时空才能得以表现。生命本体必须具有生动可感的种种姿态,只有让这种种可感的生命的姿态在一定的时空结构中去行动、去创造、去体验、去感悟,才能在实践的快乐与痛苦中勘破它的人生“面相”,在人类生存的更深处找寻它的存在意义。应该说这正是支持一个人上下求索的最内在的内驱力源。无名氏在《沉思试验》中说过一席话,很可以看作是《海艳》的创作注脚。他说:“生命的各种姿态都是行动,思想也是行动。世界上没有真实的静。因此生命的进程本身绝不是数学的或逻辑的,但它们都以后者为其过程的解释。分析与了解只是生命姿态的一种,而这一种亦不能给人最强烈最高的沉醉。了解与分析是清醒的,绝不是沉醉的。因此他们有极冲淡极轻微的快乐,却没有极深沉狂酣的快乐。拿理智来衡量快乐是不正常的。只有拿风情才能正常的来衡量快乐。快乐绝不是一种诡辩或理论,而是有血有肉的感觉。”所以,不仅在《海艳》中,在其它卷中,这种追寻求索最深沉最强烈的大沉醉的生命力,外化为印蒂的有血有肉的感觉,并且,也只有走完所有的路程,包括生命的负面(魔性、沉伦、罪孽),才能最后达到新境界,而获得新生。生命真谛将在这里得到揭示,就如但丁与浮士德一样,精神(生命)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因为《海艳》只不过是写印蒂勘破并超越“爱情”这一人生“面相”,所以他命定地要继续遭受劫难,用血肉之躯拼出一条生命之路,寻找意义与归宿。这样,我们在阅读《海艳》时,一方面欣赏它那瑰丽奇谲的艺术创造,欣赏它那既浪漫又优雅的爱情故事,一方面也应把它放到《无名书初稿》这个大系统中去理解、去感受,也应从哲学与宗教上去理解。作者还在《沉思试验》中说道:“解脱者也能欣赏尘世的一切,诸如恋爱、肉欲、热闹、豪华。但他欣赏时是站在一个极高的观点。他们要享受的,只是它们的刹那,而不是它们的永久。他知道,在智慧世界中才有永生,在官能世界中只有刹那。”他进 一步说道:“只有站在‘永生’的观点,才能透彻地了解刹那的美。这种美不只是欲念,而是距离的欣赏。换言之我们已把现实看成一座古希腊女神雕像了。”这两段话透露了无名氏创作《初稿》时的视角、态度及方法。
如果说无名氏创作《无名书初稿》,出于那个宏大的构想,而把它放在一个极广阔的背景上(中国的、世界的、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存与发展)的话,那么《海艳》则是其中描写的最富诗意、最具艺术魅力的一个片断。因为在这片断中不仅孕纳着无名氏本人对历史、对人类的哲学上与宗教上的探索与思考,使小说显得博大精深,而且作者那种突出的艺术直觉力和精妙的艺术创造也使读者心醉神迷,击节赞叹。
《海艳》的情节十分简淡。虽是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其情节发展则只用“海上邂逅”、“西湖热恋”、“海滨结合”、“爱情幻灭”来概括就基本可以了。在《海艳》中,情节好像仅仅是一种美,一种思想观念的载体,其中大量的笔墨都被用来着力描画刻写印蒂对大自然、对爱情、对生命的直觉感受上。对读者产生强烈感染力的也正是这一部分。
《海艳》一开始就浓彩重笔地描画大海,像一个写实派画家,从不同角度捕捉大海的“实在”,又像一个现代派巨匠,运用既抽象又具体的艺术手段把自己对大海的声、光、色、形的感觉录画下来。在他笔下,大海变得无限博大,无限奇瑰,无限神秘,因而无限地迷人。从南洋归来的印蒂,在船上一直迷醉于大海的神奇魅力。从激烈的政治斗争中解脱出来的他,面对这无极无限的大海,感到:“生命不只有暴风雨,也有美丽与和平!现在它就把纯洁的和平捧给他,平静他那曾被暴风雨激荡起来的急促血流。”“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只是一点圣洁一点美,一点梦:不折不扣毫不渗杂任何材料的梦。”要“用一个崭新的观点来看世界,看宇宙!”海的崇高存在,美的存在,进一步促使印蒂的精神发生蜕变,他开始了对美和梦的寻求。
就在这只船上,印蒂与自幼分别早不相识的表妹瞿萦邂逅。此刻的瞿萦,对男人来说,已美得近于残酷。这表兄妹俩都是精神漫游者,都富有浪漫气质,都在不停地寻找“圆全”。他们是在观赏月色中的大海时发现对方的存在。双方经历了好奇、矜持、试探、沟通几个阶段,最后都以同样的激情肯定了对方的感情与理智。这一章,作者写得自由舒展热烈,真如一只月光大海钢琴奏鸣曲,其曲调随着两人情绪的微妙发展而发展,使潜伏着的激情在月光大海景色的微妙变幻中逐渐高扬起来,最后两人终于在狂风急雨中情急碰撞,迸溅出美丽的爱情火花。连狂暴的大海竟也增添了点妩媚。但稍纵即逝。船到码头,两人带着微妙的情思,各奔前程。这一章为他们今后的爱情发展留下伏笔,同时也暗示出,由于二人过于看重精神追求,都是浪漫主义者、都有一种生命的饥渴感,他们的爱情也必然以幻灭告终。
归来的印蒂退隐在西子湖畔,身心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美与和谐惬意的生活之中。他游山玩水,追光逐影、或者访友听琴,或者吟诗看画。他在日记中写道:“一场大暴风雨后,来了一种静静静静的静,我整个人似乎空灵化了。这静给我一片甜。我匍饮这静,如饮一杯蜜。这应该是我的归宿。生命本该就是这片平静。只有在静里面,人生才能吸取生命的美、爱和光。”“在生命里追求一种意义吗?那只有欢乐,特别是美的欢乐。……只有美的欢乐最深、最真、最崇高,也最自然。在一刹那的惊奇和撼动里,我们的感官彻底沉浸了,它绝没有一丁点骗我们。”印蒂的精神比起血与火中的他来正发生重要蜕变,在生活上,他由一个禁欲主义者转变为一个享乐主义者。此时的印蒂是尽情地放纵感官享受——华屋、佳肴、良辰美景。他对自己反省道,“米开朗基罗的崩山裂岩的创世纪大混沌,我凝望得太久。现在该看看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唇边微笑。”可以看出,印蒂正全力追寻生命的美。此时他把整个自然界,把他所接触到的生活任意地诗化、美化,并认为“凡能叫人快乐的都是‘圆全’。”
其后印蒂和瞿萦陷入爱情的角逐中,浪漫主义精神把他们推向极端,他们希望爱情永远是诗,是画,是远山的夕阳,是斑鸠的咕咕叫声,是说不完的梦话。为了保持爱情纯洁的美,印蒂在咖啡店里都不要点东西吃,因为“一个人最愚蠢的面孔,就是吃东西的面孔,这时候情绪难看极了,食欲把所有精致感觉都歪曲了……”瞿萦则在日记里写着“我爱你,亲你,有时却不顾它们沾一点尘土。”他们这种毫无人间烟火气的情爱仅仅是建立在一种浪漫的空想上面,虚妄就是致命的弱点,这种爱情的幻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可以这样说,《海艳》花费了五分之三的笔墨为印蒂与瞿萦的灵肉之爱到达巅峰而酝酿准备。当男女主角在美丽的海滨融化结合时,笔触更细腻,更精致。古今中外,各类文学作品对于男女情爱的描写比比皆是,好坏优劣都存在,特别是赤裸裸的“性”描写更不容易掌握分寸,写不好,极容易流俗污秽。而无名氏在这方面技高一筹,他用诗的语言、哲学的思辨与宗教的情绪,把男女的情爱高度诗化、哲学化与宗教化,使整个做爱过程表现得庄严隆重,心动神摇,展出原始生命的狂野、舒张与欢乐。尽管里面有对性的感受和夸张,但其中通过酣畅浓艳的语言,通过象征的手法唱出了性的赞歌,在作一片氤氲华艳的诗境。如:“现在,它华艳得像一片华艳的永恒。那成千百的红玫瑰花瓣里是在永恒里飞舞,静静落下,任何巉岩峭壁都溶在这片红热里。所有骖黩混浊全变成一片火明。钢流在輠旋。岩石在碎裂、万万千千红热大魂围住他们蟒舞。太阳在永恒的星座上红明燃烧。他们的爱情也在恒星座上烨烨燃烧。”
与瞿萦的肉体结合,使印蒂的精神追寻在感官享受中达到高峰。但是物极必反,达到巅峰的满足与欢乐只是刹那间的事,再重复这种艳事,他感觉到“过度满足后的疲倦”。由于疲倦而生厌,两人尽管仍是山盟海誓,可印蒂进一步感到“过度重复后的迟钝”,原来对爱情之永恒的美的结合开始怀疑,“生命是这样的美丽,却又这样令人生厌。”一个神秘的声音也对他说:“如果他再留下去,他所能做的只是千万次的嚼腊的重复”。他似乎悟出,“人完全得到一切,也可能黯淡。”特别是当瞿萦提出结婚的问题后,印蒂感到更加空虚,还带有几分的恐怖。他问自己:“十二年来,他披头散发找,流血流泪地奔走,就只为找一个女人和他同住在一屋顶下,生一大堆孩子么?他毕生命运,今后必须像打死的老虎皮样,钉挂在‘家庭’这个江湖膏药店的壁上么?”他知道:他所追求的不朽的红唇,不死的胴体,不死的美,她都不可能给他。郑天漫妻子的死,唐镜青爱情的失败,使他进一步对爱情的永恒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动摇。他对好朋友林郁说:“是的,诗不能拴住我了,也许我享受了太多的诗,也许我并没有根本了解诗。但它的诱惑对我已失去弹力了,时间是可怕的。”
印蒂在痛苦中终于在那个永不满足,必须寻觅下去的精神的催促下,抛弃了瞿萦。他的精神再次经历重大蜕变,他终于勘破爱情这个人生“面相”,他必须追逐下去,追寻一个新的太阳,新的宇宙。“旧的历史太阳,曾经燃烧过四千年,早已烧完了。新的残缺太阳,曾有一两座燃烧在地平线上,现在也只剩下最后的残辉,四周的歌声再也掩不住它丑陋的黑霉斑。在绝望的天边,必须升起新的太阳。也许他找不到,也许许多人找不到,但人类必须找到,一个新的太阳必须代替旧的太阳,一个新的宇宙必须代替旧的宇宙。人类不能永远绝望下去。人类不能永远在阴惨的深渊里挣扎。”
如果说《无名书初稿》是以印蒂灵与肉的统一与分裂为基本形式,而不断层层揭示,不断超越构成的全过程,那么《海艳》则是这个全过程的一个重要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印蒂为寻求所驱使,沉溺于柔情热恋,放纵于感官享乐,他不同于那些以声色犬马为享受目的的人们,他是为了寻求美与梦。他务必自觉地在种种豪华与温情中认真体验,他看重享受本身就带有探险性质,所以一旦勘破它的真相,就不能不离开它们,继续作艰苦的精神追寻。这与《红楼梦》中的“色即空”不同,这里指点出,爱情固然是新生命存在的形式,但它根本就容纳不了一个完整的意义。所以印蒂必须寻找完整(圆全)。实际上,在印蒂这个形象中就蕴含着五四以来青年们那种不断追求,不断幻灭的时代特质。
四、无名氏的现代派艺术
无名氏,原名卜宝南,后改名卜乃夫,又名卜宁。原籍江苏扬州,1917年1月1日生于江苏南京。40年代,他的爱情小说《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风糜一时,令万午青年洒泪。书籍一版再版,生命力久而不衰。40年代开始创作代表作《无名书》。其他作品还有青春爱情自传《绿色的回声》,散文集《塔里·塔外·女人》随想录《淡水鱼冥思》等数十种。80年代初定居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