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小說家寫完第一層,重現表面的聲光動作以後就會停筆,張愛玲可以繼續寫下去,寫進第二或三層,沈從文、福樓拜、契訶夫、普魯斯特等則可入五、六、七等層。曹雪芹的筆氣特長,不慌不忙,慢陳細訴,進入了數不清的好幾層。
一件生活上的小事滉漾出不止的漣漪,一種心情牽引出另一種心情,一節感受醞生出再一節感受,層層入裡,綿延不絕。這裡《脂批》「寫形不難,寫心維難也」,從第一層漸入許多層,正是從「寫形」到「寫心」的維難過程。──李渝,〈平兒理妝〉
這或是一個小說作者跨越時空向另一位優秀小說家致敬,並透過書寫進行更深刻觀想、理解、體味的美感旅程。
作家李渝自六○年代開始小說寫作,《溫州街的故事》、《應答的鄉岸》、《夏日踟躇》、《金絲猿的故事》等幾部作品膾炙人口,與沈從文的抒情風格一脈相承。作家駱以軍有段話說李渝:她在招魂「渡引」人物進入故事隧道時,常不止是沈從文黃昏河面上的悲傷與抒情;且奇異地進入一個無比孤獨,他們內心的瘋魔旅程、疾病的長廊。
李渝同時又是學有專精的中國藝術史學者,是坐而言更願起而行的認真創作者;她讀紅樓,多幾分信手拈來、跨度上千年對歷史、藝術的反思觀照,更在文字精鍊嫵媚如詩韻圓融流轉、又如戲劇情節舒緩鋪排般的構句中,蘊含一種將紅樓作者曹氏的創作意圖與學養,筆下人物的尊嚴、自由、美的靜謐時刻還原、超越、昇華的浪漫意志。
小說家李渝或者藝術史學者李渝感興趣的,不僅僅是《紅樓夢》展現各種虛實情況,大小場面,悲喜情境,其所達致的後人難以超越的高峰,書寫規模與深度;也不僅僅在於曹氏如何揉捏詞彙,翻轉句子,使文字發出色彩和聲音,現出紋路和質地,把讀者帶到感官和思維迴鳴,現實和非現實更疊交融的地步。她更關心的,毋寧是小說中人物所身在的,活生生的「人」的處境,展現出怎樣複雜奧麗的風景與社會縮影,又怎樣牽動著彼此的命運?
於是,李渝眼中的大觀園,竟宛如她筆下的溫州街,禁錮、壓抑,卻又風華絕代;像一幅典麗的山水畫卷緩緩從眼前開展,呈現了通向浩浩耿耿紅樓夢輿的重要通道關竅。
◎本書第一部分「說故事的方法」共收四篇作品:或說遍布小說各處豐富豪豔的聲與色;或說曹氏彼時書寫與閱讀的文化、文本底蘊;或說紅樓的「淫」與「邪」,也說「夢」與「血」。
◎第二部分「精秀的女兒們」共收八篇作品,或述紅樓群釵的文藝學養;或分述平兒、熙鳳、賈薔、齡官、妙玉等角色最殊堪玩味、破譯的內心與言行機關;或說諸女如何護持寶玉,還報不盡的寶玉又如何展現中國古典小說難得一見的女性氣質。
◎第三部分「成長」共收三篇作品,則從更全方位視角關注紅樓的童年和成年兩大主題,如何涵蓋生命本質,更時時互動,為紅樓述事帶來無比勁力,而使之成為中文小說藝術裡最完整的一部作品。
◎本書更以全書約五分之二篇幅,介紹清代乾、嘉、道、光至民初以來,對於繪作紅樓故事用力最深的代表性畫家如改琦、費丹旭、孫溫、吳友如等以及流傳甚廣的楊柳青年畫,並選錄多幀精采圖版,既供讀者玩賞紅樓人物的造型姿態,並進一步理解、感受圖繪紅樓的發展歷程與系譜,也極富收藏價值。
文章節錄
《拾花入夢記 李渝讀紅樓夢》
美麗的顏色
《紅樓夢》展現各種虛實情況,大小場面,悲喜情境,每件都達到了高峰,我們現在就算是更明白小說書寫或敘述文的幅度和深度,也遠追不及十八世紀曹雪芹呈現的那等飽滿程度。
他揉捏詞彙,翻轉句子,使書面文字發出色彩和聲音,現出紋路和質地,把讀者帶到感官和思維迴鳴,現實和非現實更疊交融的地步,拓寬了中文小說的道路。
中國古典文人傳統一向注意詩、書、畫三位一體的淘煉,曹雪芹出身世家,在精緻美術上具有修養和品味並不特別,特別的是他對民俗美術的愛好。例如他會畫風箏,在他的《廢藝齋集稿》裡,就有一節描繪風箏圖式的〈南鷂北鳶考工誌〉。
《紅樓夢》裡的顏色常常通俗的和精緻的配襯在一起,呈現又典雅又俗艷的效果,充滿了傳統文人色系和通俗色系個別來看時都沒有的光彩。
在主要人物首次一一亮相的第三回,這種光彩在人物服飾上有一場總現性的大展。
其中最耀眼的是王熙鳳:
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不久賈寶玉出場:
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
我們來算算搭配在這裡的顏色:王熙鳳這邊是──金色、赤金色、銀色、鼠銀色、豆綠色、石青色、翡翠色、大紅色、玫瑰紅色、朝陽五鳳和繁花白色;賈寶玉這邊是──紫金色、金色、紅色、石青色、五花色、百蝶色。
多麼複雜、華艷、奪目的顏色,鋪陳在兩位美麗威風的人物身上,用紅樓語言來說,真正是「文彩精華」,「彩繡輝煌」,「通身的氣派」。
紅色配綠色,是曹雪芹的最愛,時時以正色和變調出現,遍布各處,舉不勝舉。
例如第六回,劉姥姥第一次來賈府,王熙鳳接待她,穿「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是一連身的「粉光脂艷」。
十九回,寶玉去襲人家玩,身穿「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廿八回,寶玉和蔣玉菡交換汗巾,寶玉給的是松花綠的,蔣玉菡給的是猩紅色的。
四十回,賈母因見瀟湘館的綠色窗紗襯著窗外的綠竹林,綠上加綠反不好看,要人換窗紗,和王熙鳳有一段對話,談論布料的顏色和品名。
熙鳳先彙報庫房藏紗:
大板箱裡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雲卍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
賈母聽了笑道:
那個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
「軟煙羅」,「霞影紗」,多麼令人遐思的名稱;前者松綠,後者銀紅,多麼綺麗的顏色。
四十五回,寶玉拜訪黛玉,穿著紅綾短襖,膝下露出油綠色撒花綢褲。
四十九回,海棠詩社相聚,黛玉參與盛會,「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這時史湘雲到來,脫了外氅,「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褙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以秋香綠的三種近色配搭水紅,盤繡金絲,參撮著鼠銀和狐白,是雅致化了的紅和綠。
六十三回,女孩兒深夜在怡紅院為寶玉慶生,因天熱寶玉要大家將正裝卸去,於是眾人寬衣,身上只留輕便涼快的。寶玉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夾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寶玉划拳的芳官「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
一個是上紅下綠,一個是上綠下紅,越顯得穿的人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眾人看著都止不住地稱讚:「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寶玉斜倚著的是一個底下透出玫瑰芍藥顏色的玉色紗枕,芳官戴著極別致的耳墜:右耳是米粒大小的一顆玉塞子,左耳是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設計得真是新穎,這樣微小的地方,作者仍仔細配搭著紅和綠。
六十五回,尤三姊戲弄賈璉、賈珍,「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如此性感的色相。
七十回,在寶玉的外間房裡,三個丫頭早晨在床上笑鬧,晴雯穿蔥綠小襖,紅小衣紅睡鞋;麝月是紅綾抹胸;雄奴穿紅褲綠襪。
七十八回,寶玉見賈政後回怡紅院,身上穿石青色靴子,松花色外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
丫頭們經常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讀者自然也不會忘記,怡紅院匾額上寫著的,是「怡紅快綠」,而怡紅寶玉和瀟湘黛玉,也正是紅、綠的完美配搭呢。
李渝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中國藝術史碩士、博士,現任教美國紐約大學東亞研究系。著有小說集《溫州街的故事》、《應答的鄉岸》、《夏日踟躇》、《賢明時代》,長篇小說《金絲猿的故事》,藝術評論《族群意識與卓越風格》、《行動中的藝術家》,畫家評傳《任伯年─清末的市民畫家》;譯有《現代畫是什麼》、《中國繪畫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