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於邱妙津自殺次年問世,相隔十二年,重出新版將增加原書未及發現收錄的「第十五書」、「第十八書」、「第十九書」內容近萬字。
邱妙津最後的書信體小說。從此她保持緘默。她曾誓言用一生來證明自己的美與愛,也以人生終程在異鄉展開瀕死跋涉放出愛與美的憂傷凡花,永恆回歸了藝術家與愛人者身份。
相反地,
我的人生是由不忠走向忠誠,
她的人生是由忠誠走向不忠,
這些都是我們各自生命資料展現的歷程,
只是在這歷程交錯運動的瞬間,
我脆弱的人性爆炸了,
我這個個體無聲無息地在天地間被犧牲。
一切都僅是大自然。
絮,我是個藝術家,我所要做的,就是去體驗生命的深度,去了解人及生活,並且在我的學習與創作裡,表達出這些。我一生中所完成的其他成就,都不重要,如果我有一件創作品,達到那個目標,我才是真正的不虛此生。
作為邱妙津最後一部小說作品,本書不僅是一部充滿豐富哲學思辯過程的創作,更是作者以最後生命與濃烈情傷鍛鑄、並向世界告別的懺情書信;既蘊藏自畫像的況味,更刻畫了一個年輕女子在異國落寞孤寂生活中的夢想追求,以及脆弱生命底下充滿無限可能的愛與執著。
《蒙馬特遺書》內文試閱:第十五書
〈黑暗的結婚時代:絮在巴黎,ZOE在巴黎〉
當你告訴我說我老了,眼淚一觸即發灑下不可抑止。今天在地鐵站,我發現同樣的情緒,同樣的悲傷,而對於「老」的觸媒,則是絮再不可愛了,再不了。
從前家裡養了一隻鳥,成鳥時是鮮豔的七彩色,但在幼鳥時是平凡的淡黃色,家裡的一隻小鳥在變七彩之前夭折;而我亦是一個未經成熟便已衰老的女人。
抱歉,耗費你的耐心,虛擲你的愛情,只是當你不再願意如從前般給予我專注的注視,無懈的呵護,諸神的傲慢便被折斷,只得緘默。
※
……我回想我的二十五個歲月,自己掙來的東西是極少的,東西我總是要現成的,而我又總有人為我準備好,我們的愛情是代表作。我總是被捧在掌心上的,你是全世界最寵我的人,說真的,我是恃寵而嬌了…。Clichy靜靜地反映著我,空空的,一些撫觸得到的痕跡都是你愛我留下的,我想到你給我的那批信,不相信世界上有人可以荒謬到連被贈與的東西都被收回。ZOE,我不貪婪,但我是太驕傲了,太驕傲了。
我心中對你任性的怨都已被掃光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清除我在你心中製造的怨毒…,昨晚被你拒絕,你憤而搬離開Clichy,我送信去蒙馬特給你,你不要我上樓…,我甘心加入你遺忘我的工程,終於,不再僥倖,不再逃避責任,ZOE,這輩子我是欠你了。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擁有我們曾經擁有的。無能的不幸,墮落的不幸,與你無涉,不是嗎?
ZOE,加油,好好站起來,你根本不該被推倒的。
※
就是因為我總是將你視為我的嚴師,我才會輕忽你這許多。
昨天回Clichy,每一樣過手的物品都牽得出一段故事,我驚異地撫察這些物品背後意涵的整套生活習慣和制度。那天,你從蒙馬特回來看我,臨走前背滿一身東西像是站在舞台上的你喊著:Clichy是我的家;我今天站在這裡輕嘆一聲:我對「家」,關於「建立一個家」,實在欠缺了想像力,以致我身在其中,被明示暗示了無數次,也不能在心裡給Clichy一個真正的「位階」。我為Clichy灑掃庭廚,在每一個細節上照拂她,為什麼比不上你為她買個碗,添個架子,帶回一罐果醬奶油?是我一聲輕嘆就了結得了的嗎?我一如慣常地進行著我在Clichy的動線,想當自己意識到自己在Clichy作著家事,受著「妻子」的照料和用心,竟是在我己「輕易地用力」將她毀掉之際。我想為她「善終」,腳步愈發沉重遲緩,不捨的心情以如此嘲諷的面貌存在,妄想你可以和我一起憑弔她……
Clichy一如往常,潔白無辜地豎立在那兒,願意與我維持一貫的默契,然而我要如何告訴她,她馬上要換新主人,我將把她交予別人呢?
※
我偷偷來到蒙馬特,坐在你書桌上,坐在這兒,聽張艾嘉說話,想起去年生日(已是前年了)你給我唱的錄音,一陣鼻酸,想到你為我唱歌,想到小男孩的一碗粥…。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半年來一心惦記著這話,而現在我自己坐在這兒哭泣,想自己真正明瞭那長大所要付出的代價嗎?戴著灰毛帽的ZOE,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創傷」?而在我能、會、敢回答這個問題之前,ZOE已如此蒼老虛弱了。
昨天到目前在你桌上寫信,感覺都很美,想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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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面對與你說話,我發現,我無法作我自己。很抱歉,一定得如此迂迴曲折地寫。
媽媽來訪巴黎,我再次逼迫你等待我。記得那通下雪的電話嗎?當時我在房間,媽媽在客廳,你在電話那頭,聲音極悲傷,在飄雪,告訴我不要去看你,我在電話這頭,手持話筒,再次一言不發,心裡卻透亮,看到自己的窘迫,我將你拋棄在雪地裡,第一次,我看到我要逃開的不是你,是我的無能。心沉,接近你的悲傷,但無能依舊。
你說我無能,搬家搬走我的一切,我的信,我的兔兔,我曾付出與擁有的愛情,你冠冕堂皇搶走這一切,告訴我無能保住這一切,怨懟我自己要放棄這一切,但你憑什麼?除了憑藉自己是受難者,情聖的偉大姿態,你憑什麼搶走那些?這是我的疑問。我在這段婚姻裡是個失敗者,我從來沒有否認,我對這段婚姻的誠意不足,對你傷害連連,製造無數怨毒,我也罪無可赦,但你憑什麼判決我什麼都沒有資格擁有,你憑什麼把我一筆勾銷?憑什麼?
我必須藉助我周圍其他愛護我的人來照顧你,予你起碼的關心,我很羞恥,但在無數怨毒的回應中,我無以為繼,無以為繼。
媽媽說我是迷上你了。我警覺到那迷字用得之好。我迷上你,迷上你的世界,迷上你為我帶來如癡如醉的愛情,迷上你眼中的我,我跟著你天旋地轉,到了一個理想到曾經以為不可能會離開的愛情伊甸園,愛徹心肺。我又迷上你,與你一塊墮入情緒的深淵,墮入對絮的憤怒,迷上你對絮的大肆撻伐,以為那是絮的生機,是出路…。在一路缺乏智慧的癡迷中,當我發現自己身陷火海邊緣,我自私地選擇要犧牲我們的關係以自救。自私之心一旦開啟,罪惡於焉展開,我們遍體麟傷……
送媽媽回台灣,從機場走出,你仍願執我手予我愛,我一輩子不會忘記那樣一個小動作後面豐富的愛的意涵,包括要去愛的決心,和不求回饋的勇氣,可是我甚至連告訴你我珍惜那個東西都無法成功,我完全沒有辦法在你面前成功地傳達任何感情了,為什麼?為什麼?感情的給與受什麼時候開始對我們兩人變得如此困難?
我想檢驗自己體內那無情的因子,檢驗它是如何、為何指向你的?是不忠的欲望,是自救求生的自私,是熱情的彈性疲乏,是社會的支撐與不支撐……
在那下雪電話的瞬間,那悲傷深度的察覺,我相信自己是如何地愛著你的,就如同喊出這是我照顧過的靈魂的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是所有美與愛的根源,但好重,好痛,好重,好痛。
■作者簡介
邱妙津
台灣彰化人,1969年生,1991年畢業於台大心理系,1992年12月前往法國留學,1995年6月25日在巴黎自殺身亡,享年僅26歲。邱妙津多方面的才華在大學時代就開始充分顯現,曾以〈囚徒〉獲得中央日報短篇小說文學獎,並以〈寂寞的群眾〉獲得聯合文學中篇小說新人獎。除了寫作,邱妙津還擔任義務性的心理輔導工作、雜誌社的記者,同時拍攝了一部長度三十分鐘的十六釐米影片《鬼的狂歡》。
1995年6月邱妙津驟然辭世讓台灣文壇一陣驚愕,隨即引起一股同志文學的討論風潮。同年10月她的首部長篇小說《鱷魚手記》獲得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書中的「拉子」、「鱷魚」等詞也成為台灣女同志襲用的自我稱號。1997年2月台灣同志首次舉辦十大夢中情人票選活動,邱妙津獲得女同志夢中情人的榜首。2000年9月,她的遺作《蒙馬特遺書》不但在上海正式授權出版,也...